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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人 曹禺

人 物：

曾 皓——在北平落戶的舊世家的老太爺，年六十三。

曾文清——他的長子，三十六。

曾思懿——他的長媳，三十八九。

曾文彩——他的女兒，三十三歲。

江 泰——他的女婿，文彩的丈夫，一個老留學(xué)生，三十七八。

曾 霆——他的孫子，文清與思懿的兒子，十七歲。

曾瑞貞——他的孫媳，霆兒的媳婦，十八歲。

愫 方——他的姨侄女，三十上下。

陳奶媽——哺養(yǎng)曾文清的奶媽，年六十上下。

小柱兒——陳的孫兒，年十五。

張 順——曾家的仆人。

袁任敢——研究“人類學(xué)”的學(xué)者，年三十八。

袁 圓——袁的獨女，十六整。

“北京人”——在袁任敢學(xué)術(shù)察勘隊里一個修理卡車的巨人。

警 察

壽木商人 甲、乙、丙、丁。

地 點：

第一幕——中秋節(jié)。在北平曾家小花廳里。

第二幕——當(dāng)夜十一點的光景，曾宅小花廳里。

第三幕——離第一幕約有一月，某一天，深夜三點鐘，曾宅小花廳里。

第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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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節(jié)，將近正午的光景，在北平曾家舊宅的小花廳里，一切都還是靜幽幽的，屋內(nèi)悄無一人，只聽見靠右墻長條案上一架方棱棱的古老蘇鐘遲緩低郁地邁著他“嘀塔嘀嗒”的衰弱的步子，屋外，主人蓄養(yǎng)的白鴿成群地在云霄里盤旋，時而隨著秋風(fēng)吹下一片冷冷的鴿哨響，異常嘹亮悅耳，這銀笛一般的天上音樂使久羈在暗屋里的病人也不禁抬起頭來望望：從后面大花廳一排明凈的敞窗望過去，正有三兩朵白云悠然浮過蔚藍的天空。

這間小花廳是上房大客廳和前后院朝東的廂房交聚的所在，屋內(nèi)一共有四個出入的門路。屋右一門通奶的臥室，門前懸掛一張精細(xì)無比的翠綠紗簾，屋左一門通入姑奶奶——曾文彩，嫁與留過洋的江泰先生的——睡房，門前沒有掛著什么，

門框較小，也比較骯臟，似乎里面的屋子也不甚講究。小花廳的后墻幾乎完全為一排狹長的紙糊的隔扇和壁櫥似的小書齋占滿。這排紙糊的隔扇，就是上房的側(cè)門，占有小花廳后壁三分之二的地位。門檻離地約有一人，踏上一步石臺階，便邁入門內(nèi)的大客廳里。天色好，這幾扇狹長的紙糊隔扇也完全推開，可以望見上房的氣象果然軒豁寬敞，正是個“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大家門第。里面大客廳的門窗都開在右面，向前院的門大敞著，露出庭院中綠蔭萌的棗樹藤蘿和白楊。此時耀目的陽光通過客廳里（即大客廳）一列明亮的窗子，灑滿了一地，又返射上去，屋內(nèi)陰影浮沉，如在水中，連暗淡失色的梁柱上的金粉以及天花板上脫落的藻飾也在這陽光的返照里熠熠發(fā)著光彩。相形之下，接近觀眾眼目的小花廳確有些昏暗。每到“秋老虎”的天氣，屋主人便將這大半壁通大客廳的門稍畸個掩閉，只容左后壁小書齋內(nèi)一扇

圓月形的紗窗漏進一些光亮，這半暗的小花廳便顯得蔭涼可喜。屋里老主人平曰不十分喜歡離開后院的寢室的，但有時也不免到此地來養(yǎng)息。這小書齋居然也有個名兒。門額上主人用篆書題了“養(yǎng)心齋”三個大字的橫匾。其實它只是小花廳的壁櫥，占了小花廳后壁不到三分之一的地位，至多可以算作小花廳的耳室。書齋里正面一窗，可以望見后院老槐樹的樹枝，左面一門（幾乎是看不見的）正通后面的庭院和曾老太爺?shù)膶嬍?。這耳室里沿墻是一列書箱，里面裝滿了線裝書籍，窗前有主人心愛的楠木書案，紫檀八仙凳子，案放著筆墨畫硯，磁器古董，都是極其古雅而精致。這一代的主人們有時在這里作畫吟詩，有時在這里讀經(jīng)清談，有時在這里卜卜課，無味了就打瞌睡。

講起來這小花廳原是昔曰一個談機密話的地方。當(dāng)著曾家家運旺盛的時代，賓客盈門，敬德公，這位起家立業(yè)的祖先，創(chuàng)下了一條規(guī)矩：體己的親友們都照例請到此地來坐候，待到他朝中歸來，或者請入養(yǎng)心齋來密談，或者由養(yǎng)心齋繞到后院的簽押房里來長敘，以別于在大客廳候事的后生們。那時這已經(jīng)鬢發(fā)斑白的老翁還年青，正是翩翩貴胄，意氣軒昂，每曰逐花問柳，養(yǎng)雀聽歌，過著公子哥兒的太平年月。

如今過了幾十年了，這間屋子依然是曾家子孫們聚談的所在。因為一則家世的光輝和祖宗的遺愛都仿佛集中在這塊地方，不肖的子孫縱不能再像往曰敬德公那樣光大門第，而緬懷已逝的繁華，對于這間笑談坐息過王公大人的地方，也不免徘徊低首，不忍遽去。再則統(tǒng)管家務(wù)的奶（敬德公的孫媳）和她丈夫就住在右邊隔壁，吩咐和商量一切自然離不開這個地方。加以這間房屋四通八達，蓋得十分講究。我們現(xiàn)在還看得出棟梁上往曰金碧輝煌的痕跡。所以至今雖然家道衰微，以至于連大客廳和西廂房都不得已讓租與一個研究人類學(xué)的學(xué)者，但這一面的房屋再也不肯輕易讓外人居用。這是曾家最后的一座堡壘?？v然花園的草木早已荒蕪，屋內(nèi)的柱梁亦有些褪色，墻壁的灰砌也大半剝蝕，但即便處處都像這樣顯出奄奄一息的樣子，而主人也要在四面楚歌的環(huán)境中勉強掙扎、抵御的。

其實驀一看這間屋子決不露一點寒傖模樣。我們說過那沉重的蘇鐘就裝潢得十分堂皇，鐘后那扇八角形的玻璃窗也打磨得光亮，（北平老式的房子屋與屋之間也有玻璃窗）里面深掩著杏色的幔子，——奶的脾氣素來不肯讓人看見她在房里做些什么——仿佛鎖藏著無限的隱秘。鐘前橫放一架金錦包裹的玉如意，祖宗傳下來為子孫下定的東西。兩旁擺列著盆景蘭草和一對二十年前作為奶陪嫁的寶石紅的古瓶。條案前立一張紅木方桌，有些舊損，上面鋪著紫線毯，開飯時便抬出來當(dāng)作飯桌?，F(xiàn)在放著一大盤冰糖葫蘆，有山楂紅的，紫葡萄的，生荸薺的，胡桃仁的，山藥豆的，黑棗的，梨片的，大紅橘子瓣的，那鮮艷的顏色使人看著幾乎忍不住流下涎水。靠方桌有兩三把椅子和一只矮凳，擦得都很潔凈。左墻邊上倚一張半月形的紫檀木桌，放在姑奶奶房門上首，桌上有一盆佛手，幾只綠絹包好的鼻煙壺，兩三本古書。當(dāng)中一只透明的玻璃缸，有金魚在水藻里悠然游漾。桌前有兩三把小沙發(fā)，和一個矮幾，大約是留學(xué)生江泰出的主意，擺的較為別致。這面墻上懸掛一張董其昌（董其昌（1555——1636），字宰，號思白，香光居士，華亭（今上海市松江人）人，明書畫家。有《容臺集》、《容臺別集》、《畫禪室隨筆》、《畫旨》、《畫眼》等。的行書條幅，裝裱頗古。近養(yǎng)心齋的墻角處懸一張素錦套著的七弦琴，橙黃的絲穗重重的垂下來。后面在養(yǎng)心齋與通大客廳的隔扇之間空著一塊白墻，一幅淡遠秀勁的墨竹掛在那兒，這看來似乎裝裱得不久。在這幅竹子的右邊立一個五尺高的烏木雕龍燈座，龍嘴銜一個四方的紗燈，燈紗是深藍色的，畫著彩色的花鳥。左邊放一個白底藍花仿明磁的大口磁缸里面斜插了十幾軸畫。缸邊放兩張方凳，凳上正擱著一只皮箱虛掩著箱蓋。

屋內(nèi)靜悄悄的，天空有斷斷續(xù)續(xù)的鴿哨響。外面長胡同里仿佛有一個人很吃力地緩緩?fù)浦逼姜氂械膯屋喫?，在磷磷不平的石鋪的狹道上一直是單調(diào)地“吱妞妞，吱妞妞”地呻嘶著。這郁塞的輪軸聲，由遠而近，又由近而遠，中間偶爾夾雜了挑擔(dān)子的剃頭師傅打著“喚頭”（一種熟鐵做成巨鑷似的東西，以一巨釘自鑷隙中打出，便發(fā)出“ㄘ尢兒、ㄘ尢兒”的金屬音）如同巨蜂鳴唱一般嗡嗡的聲音。間或又有磨刀剪的人吹起爛舊的喇叭“唔吼哈哈”地吼叫，沖破了單調(diào)的沉悶。

屋內(nèi)悄然無人，淡琥珀色的宮瓷盆內(nèi)蓄養(yǎng)著素心蘭，靜靜散發(fā)著幽香，微風(fēng)吹來，窗外也送進來桂花甜沁沁的氣息。

〔半晌。

〔遠遠自大客廳通前院的門走進來曾奶和張順，他們匆匆穿過大花廳，踱入眼前這間屋子。張順，一個三十上下的北平仆人，恭謹(jǐn)而又有些焦灼地隨在后面。 〔曾思懿（奶的名字），是一個自小便在士大夫家庭熏陶出來的女人。自命知書達禮，精明干練，整天滿臉堆著笑容，心里卻藏著刀，虛偽，自私，多話，從來不知自省。平素以為自己既慷慨又大方，而周圍的人都是謀害她的狼鼠。嘴頭上總?cè)轮爸t忍為懷”，而心中無時不在打算占人的便宜，處處思量著“不能栽了跟頭”。一向是猜忌多疑的，還偏偏誤認(rèn)是自己感覺的敏銳：任何一段談話她都像聽得出是惡意的攻訐，背后一定含有陰謀，計算，成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好在自己造想的權(quán)詐詭秘的空氣中勾心斗角。言辭間盡性矯揉造作，顯露她那種謙和，孝順，仁愛……種種一個賢良婦人應(yīng)有的美德，藉此想在曾家親友中博得一個賢惠的名聲，但這些親友們沒有一個不暗暗憎厭她，狡詐的狐貍時常要露出令人齒冷的尾巴的。她絕不仁孝（她恨極那老而不死的老太爺），還夸口是稀見的兒婦，貪財若命，卻好說她是第一等慷慨。暗放冷箭簡直成了癖性，而偏愛贊美自己的口德，幾乎是虐待眼前的子媳，但總在人前嘆惜自己待人過于厚道。有人說她陰狠，又有人說她不然。罵她陰狠的，是恨她笑里藏刀，胸懷不知多么偏狹詭秘；看她不然的，是諒她膽小如鼠，怕賊，怕窮，怕死，怕一切的惡人和小小的災(zāi)難，因為瞥見墻邊一棵弱草，她不知哪里來的怨毒，定要狠狠踩絕了根苗，而遇著了那能蜇噬人的蜂蛇，就立刻暗避道旁，稱贊自己的涵養(yǎng)?？傊?，她自認(rèn)是聰明人，能干人，利害人，有抱負(fù)的人；只可惜錯嫁在一個衰微的士大夫家，怨艾自己為什么偏偏生成是一個婦道。她身材不高，兔眼睛微微有點斜。寬前額，高鼻梁，厚厚的嘴唇，牙齒向前暴突，兩條烏黑的細(xì)眉像刀斬一般地涂得又齊又狠。說話時，極好暗窺看對方的神色，舉止言談都非常機警。她不到四十歲的模樣，身體已經(jīng)發(fā)胖，臉上仿佛有些浮腫。她穿一件淺黃色的碎花旗袍，金繡緞鞋，腋下系著一串亮閃閃的鑰匙，手里拿著賬單，眉宇間是惱怒的。

張 順 （賠著笑臉）您瞅怎么辦好，奶？

曾思懿 （嘴唇一呶）你叫他們在門房里等著去吧。

張 順 可是他們說這賬現(xiàn)在要付——

曾思懿 現(xiàn)在沒有。

張 順 他們說，（頗難為情地）他們說——

曾思懿 （眉頭一皺）說什么？

張 順 他們說漆棺材的時候，老太爺挑那個，選這個非漆上三五十道不可，現(xiàn)在福建漆也漆上了，壽材也進來了，（賠笑）跟奶要錢，錢就——

曾思懿 （狡黠地笑出聲來）你叫他們跟老太爺要去呀，你告訴他們，棺材并不是奶睡的。他們要等不及，請他們把棺材抬走，黑森森的棺材擺在家里，我還嫌晦氣呢。

張 順 （老老實實）我看借給他們點吧，大八月節(jié)的那棺材漆都漆了，奶。

曾思懿 （翻了臉）油漆店給了你多少好處，你這么幫著這些要賬的混賬東西說話。

張 順 （笑臉，解釋）不是，奶，您瞅啊——

〔陳奶媽，一位六十多歲的老婦人，由大客廳通前院的門顫顫巍巍的走進來，她是曾家多年的用人，奶的丈夫就吃她的乳水哺養(yǎng)大的。四十年前她就進了曾家的門，在曾家全盛的時代，她是死去老太太得力的女仆。她來自田間，心直口快，待曾家的子女有如自己的骨肉。最近因自己的兒子屢次接她回鄉(xiāng)，她才回家小住，但不久她又念記她主人們子女，時常帶些土禮回來探望。這一次又帶著自己的孫兒剛剛由鄉(xiāng)下來拜節(jié)，雖然步伐已經(jīng)欠穩(wěn)，頭發(fā)已經(jīng)斑白，但面色卻白里透紅，說話聲音也十分響亮，都顯出她仍然是很健壯。耳微聾，臉上常浮泛著歡愉的笑容。

她的家里如今倒是十分地好過。她心地慈祥，口里嘮叨，知悉曾家事最多，有話就說，曾家上上下下都有些惹她不起。她穿著一件月白色的上身，外面套了青織貢呢的坎肩，黑褲子，黑老布鞋?；野椎男△偕闲辈逡欢湫⌒〉募t花。

張 順 （驚訝）喲，陳奶媽，您來了。

陳奶媽 （急急忙忙，探探身算是行了禮）奶，真是的，要節(jié)帳也有這么要的，做買賣人也許這么要賬的?。ɑ仡^氣呼呼地）張順，你出去讓他們滾蛋！我可沒見過，奶。（氣得還在喘）

曾思懿 （打起一臉笑容）您什么時候來的，陳奶媽？

張 順 （抱歉的口氣）怎么啦，陳奶奶？

陳奶媽 （指著）你讓他們給我滾蛋?。ɑ仡^對奶半笑關(guān)怒的神色）我真沒有見過，可把我氣著了。奶，你看看可有堵著門要賬的嗎？（轉(zhuǎn)身對張順又怒沖沖地）你告訴他們，這是曾家大公館。要是老太太在，這么沒規(guī)沒矩，送個名片就把他們押起來。別說這幾個大錢，就是整千整萬的銀子，連我這窮老婆子都經(jīng)過手，（氣憤）真，他們敢堵著門口不讓我進來。

曾思懿 （聽出頭緒，一半是玩笑，一半是討她的歡喜，對著張順）是啊，哪個敢這么大膽，連我們陳媽都不認(rèn)得？

陳奶媽 （笑逐顏開）不是這么說，奶，他們認(rèn)得我不認(rèn)得我不關(guān)緊，他們不認(rèn)識這門口，真叫人生氣，這門口我剛來的時候，不是個藍頂子，正三品都進不來。（對張順）就你爺爺老張才，一年到頭單這大小官的門包錢，就夠買地，娶媳婦，生兒子，添孫子，（笑指著）冒出了你這個小兔崽子。

張 順 （遇見了爺爺輩的，這般以老賣老的同事，只好順嘴胡溜，嘻嘻地）是啊，是啊，陳奶奶。

曾思懿 坐吧，陳奶媽。

陳奶媽 哼，誰認(rèn)得這一群琉璃球，嘎雜子？我來的時候老太爺還在當(dāng)少爺呢，（一比）大爺才這么點大，那時候——

曾思懿 （推她坐，一面勸著）坐下吧，別生氣啦，陳奶媽，究竟怎么啦。

陳奶媽 哼，一到過八月節(jié)——

曾思懿 陳奶媽，他們到底對您老人家怎么啦？

陳奶媽 （聽不清楚）??？

張 順 她耳朵聾，沒聽見。奶，您別理他，理她沒完。

陳奶媽 你說什么？

張 順 （大聲）奶問您那要賬的究竟怎么欺負(fù)您老人家啦？

陳奶媽 （聽明白，立刻從衣袋取出一些白賬單）您瞅，他們攔著門口就把這些單子塞在我手里，非叫我拿進來不可。

曾思懿 （拿在手里）哦，這個！

陳奶媽 （敲著手心）您瞧，這些東西哪是個東西呀！

曾思懿 （正在翻閱那賬單）哼，裱畫鋪也有賬了。張順，你告訴大樹齋的伙計們，說大爺不在家。

陳奶媽 啊，怎么，清少爺！

曾思懿 （拿出錢來）叫他先拿二十塊錢去，你可少扣人家底子錢！等大爺回來，看看這一節(jié)字畫是不是裱了那么多，再給他算清。

張 順 可是那裁縫鋪的，果子局的，還有那油漆棺材的——

曾思懿 （不耐煩）回頭說，回頭說，等會見了老太爺再說吧。

張 順 （指左面的門低聲）奶，這邊姑老爺又鬧了一早上啦，說他那屋過道土墻要塌了，問還收拾不收拾？

曾思懿 （沉下臉）你跟姑老爺說，不是不收拾，是收拾不起。請他老人家將就點住，老太爺正打算著賣房子呢。

張 順 （不識相）奶，下房也漏雨，昨天晚上——

曾思懿 （冷冷地）對不起，我沒有錢，一會兒，我跟老太爺講，特為給您蓋所洋樓住。

〔張正在狼狽不堪，進退兩難時，外面有——

〔人聲：張爺！張爺！

張 順 來了——

〔張由通大花廳的門下。

曾思懿 （轉(zhuǎn)臉親熱非常）陳奶媽，您這一路上走累了，沒有熱著吧？陳奶媽 （失望而又不甘心相信的神氣）真格的，奶，我的清少爺

不在家——

曾思懿 別著急，您的清少爺（指右門）在屋里還沒起來，他就要出來給他奶媽拜節(jié)呢。

陳奶媽 （笑呵呵）奶，你別說笑話了，就說是奶媽，也奴是奴主是主，哪有叫快四十，都有兒媳婦的老爺給我——

曾思懿 （喜歡這樣做做）那么奶媽讓我先給您拜吧！

陳奶媽 （慌忙立起拉?。┑?，得，別折死我了，您奶都是做婆婆的人，噯，哪——（二人略略爭讓一會，奶自然不想真拜，于是——）

曾思懿 （一笑結(jié)束）噯，真是的。

陳奶媽 （十分高興）是呀，我剛才聽了一愣，心想進城走這么遠的路就為的是——

曾思懿 （插嘴）看清少爺。

陳奶媽 （被人道中來意，愣了一下，不好意思地笑起來）您啊，真機伶，咳，我也是想看您奶，愫小姐，老太爺，姑奶奶，孫少爺，孫少奶奶，您想這一大家子的人，我沒看見就走——

曾思懿 怎么？

陳奶媽 我晚上就回去，我跟我兒媳婦說好的——

曾思懿 那怎么成，好容易大老遠的從鄉(xiāng)下來到北平城里一趟，哪能不住就走？

陳奶媽 （又自負(fù)又傷感）咳，四十年我都在這所房子里過了！兒子娶媳婦，我都沒回去。您看，哪兒是我的家呀。奶，我叫我的小孫子給您捎了點鄉(xiāng)下玩意兒。

曾思懿 真是，陳奶媽那么客氣干什么？

陳奶媽 （誠摯地）嗐，一點子?xùn)|西。（一面走向那大客廳，一面笑著說）要不是我臉皮厚，這點東西早就——（遍找不見）小柱兒，小柱兒，這孩子一眨巴眼，又不知瘋到哪兒去了。小柱兒！小柱兒?。ê爸?，喊著就走出大客廳到前院子里找去了）

〔天上鴿群的竹哨響，恬適而安閑。

〔遠遠在墻外賣涼貨的小販，敲著“冰盞”——那是一對小酒盅似的黃晶晶的銅器，摞在掌中，可互擊作響——丁鈴有聲，清圓而瀏亮，那聲節(jié)是“叮嚓，叮嚓，叮叮嚓，嚓嚓叮叮嚓”接著清脆的北平口音，似乎非常愉快地喊賣著“又解渴，又帶涼，又加玫瑰，又加糖，不信你就鬧（弄）碗嘗一嘗！”（到了此地索性提高嗓門有調(diào)有板的唱起來）“酸梅的湯兒來（讀若雷）哎，另一個味的呀！”冰盞又繼續(xù)簸弄著“叮嚓嚓，叮嚓嚓，嚓嚓叮叮嚓！”〕

〔此時曾思懿悄悄走到皮箱前，慢慢整理衣服。

曾思懿 （突然向右回頭）文清，你起來了沒有？

〔里面無應(yīng)聲。

曾思懿 文清，你的奶媽來了。

〔曾文清在右面屋內(nèi)的聲音：（空洞乏力）知道了，為什么不請她進來呀？

曾思懿 請她進來？一嘴的臭蒜氣，到了我們屋子，臭氣熏天，你受得了，我可受不了。你今天究竟走不走，出門的衣服我可都給你收拾好了。〔聲音：（慢悠悠地）“鴿子都飛起來了么？”

曾思懿 （不理他）我問你究竟想走不想走？

〔聲音：（入了神似地）“今天鴿子飛得真高??！哨子聲音都快聽不見了?！?/p>

曾思懿 （向右門走著）喂，你到底心里頭打算什么？你究竟——

〔聲音：（苦惱地拖著長聲）“我走，我走，我走，我是要走的?！?/p>

曾思懿 （走到臥室門前掀起門簾，把門推開，仿佛突然在里面看見什么不祥之物，驚叫一聲）呵，怎么你又——

〔這時客廳里聽見陳奶媽正邁步進來，放聲說話，思懿連忙回頭諦聽，那兩扇房門立刻由里面霍地關(guān)上。

〔陳奶媽攜著小柱兒走進來。小柱兒年約十四五，穿一身鄉(xiāng)下

孩子過年過節(jié)才從箱子里取出來的那套新衣裳。布襪子，布鞋，扎腿，毛藍土布的長衫，短袖肥領(lǐng)下擺蓋不住膝蓋。長衫洗得有些褪了顏色，領(lǐng)后正中有一塊小紅補釘。衣服早縮了水——有一個地方突然凸成一個包——緊緊箍在身上，顯得他圓粗粗地茁壯可愛。進門來，一對圓溜溜的黑眼珠不安地四下亂望，小胸脯挺得高高的，在衣裳下面騰騰跳動著，活像剛從林中躍出來的一只小鹿。光葫蘆頭上，滾圓的臉紅得有些發(fā)紫，塌塌鼻子，小翹嘴，一臉憨厚的傻相。眉眼中，偶爾流露一點頑皮神色。他一手拿著一具泥土塑成的“括打嘴”兔兒爺或豬八戒——“括打嘴”兔兒爺是白臉空膛的，活安上唇中系以線，下面扯著線，嘴唇就刮打刮打地亂搗起來，如果是黑臉紅舌頭的豬八戒，那手也是活的，扯起線來，那頭頂僧帽，身披袈裟的豬八戒就會敲著木魚打著鈸，長嘴巴也仿佛念經(jīng)似的“刮打”亂動，很可笑的——一手挾著一只老母雞，提著一個蓄鴿子的長方空竹籠，后面跟隨張順，兩手抱著一個大筐子，里面放著母雞，雞蛋，白菜，小米，芹菜等等。兩個人都汗淋淋地傻站在一旁。

陳奶媽 走，走，走?。。▏Z嘮叨叨）這孩子，你瞧你這孩子！出了一身汗，誰叫你喝酸梅湯？立了秋再涸燴些冰涼的東西非鬧肚子不可。（回頭對張順）張順，你在旁邊也不說著點，由他的性?。ㄖ钢┠氵@“括打嘴”是誰給你買的？

小柱兒 （斜眼看了看張順）他——張爺。

陳奶媽 （回頭對張順一半笑，一半埋怨）你別笑，你買了東西，我也不領(lǐng)你的情。

曾思懿 得了，別罵他了。

陳奶媽 小柱兒，你還不給奶磕頭。把東西放下，放下！

〔小柱兒連忙放下空鴿籠，母雞也擱在張順抱著的大筐子里。曾思懿 別磕了，別磕了，老遠來的，怪累的。

陳奶媽 （看著小柱兒舍不得放下那“括打嘴”，一手搶過來）把那“括打嘴”放下，沒人搶你的。（順手又交給張順，張順狼狽不堪，抱滿了一堆大東西）

曾思懿 別磕了，怪麻煩的。

陳奶媽 （笑著說）你瞧這鄉(xiāng)下孩子！教了一路上到了城里又都忘了。（上前按著他）磕頭，我的小祖宗！

〔小柱兒回頭望望他的祖母，仿佛發(fā)愣，待陳奶媽放開手他驀地?fù)湓诘厣峡牧艘粋€頭，一骨碌就起來。

曾思懿 （早已拿出一個為著過節(jié)賞人的小紅紙包）小柱兒，保佑你曰后狗頭狗腦的，長命百歲！來拿著，買點點心吃。（小柱兒傻站著）

陳奶媽 嗐，真是的，又叫您花錢。（對孫兒）拿著吧，不要緊的，這也是你奶奶的親人給的。（小柱兒上前接在手里）謝謝呀，你，（小柱兒翻身又從張順手里拿下他的“括打嘴”低頭傻笑）這孩子站沒站相，坐沒坐相，磕頭也沒個磕頭相。奶，你坐呀，嗐，路遠天熱?。ɡ鲆话训首泳妥┪揖鸵宦飞细≈鶅赫f——

張 順 （忍不住）陳奶奶我這兒還抱著呢！

陳奶媽 （回頭大笑）您，你瞅我這記性！奶，（把他拉過來一面說一面在筐里翻）鄉(xiāng)下沒什么好吃的，我就從地里摘（讀若“哉”）了點韭黃，芹菜，擘蘭，（讀若“辣”）黃瓜，青椒，豇豆，這點東西——

曾思懿 太多了，太多了。

陳奶媽 這還有點子小米，雞蛋，倆啊老母雞。

曾思懿 您這不簡直是搬家了，真是的，大老遠的帶了來又不能——（回頭對張順）張順，就拿下去吧。

陳奶媽 （對張順）還有給你帶了兩個大蘿卜。（亂找）

張 順 （笑著）您別找了，早下了肚了。

〔張連忙抱著那大筐由通大客廳的門走出去。

小柱兒 （秘密地）奶奶。

陳奶媽 干什么？

小柱兒 （低聲）拿出來不拿出來？

陳奶媽 （莫名其妙）什么？

〔小柱兒忽然伶俐地望著他的祖母提一提那鴿籠。

陳奶媽 （突然想起來）哦?。ǚ浅Ｖ保┠膬豪?？哪兒啦？

小柱兒 （仿佛很抱歉的樣子由衣下掏出一只小小的灰鴿子，頂毛高翹，羽色油潤潤的，周身有幾顆紫點，看去異常玲瓏，一望便知是個珍種）這兒！

陳奶媽 （捧起那只小鴿，快樂得連聲音都有些顫動，對那鴿子）乖，我的親兒子，你在這兒啦！怪不得我覺得少了點什么。（對奶）您瞅這孩子！原來是一對的，我特意為我的清少爺“學(xué)磨”（“訪求”的意思）來的。好好放在籠里，半路上他非要都拿出來玩，嘩的，就飛了一個。倒是我清少爺運氣好，剩下的是個好看的，奶，您摸摸這毛。（硬要塞在奶的手中）這小心還直跳呢！

曾思懿 （本能地厭惡鴿子這一類的小生命，向后躲避，強打著笑容）好，好，好。（對左門喊）文清，陳奶媽又給你帶鴿子來啦！

陳奶媽 （不由得隨著喊）清少爺。〔曾文清在屋內(nèi)的聲音：陳奶媽。陳奶媽 （捧著鴿子，立刻就想到她的清少爺面前獻寶）我進門給你們看看?。ㄕf著就走）

曾思懿 （連忙）您別進去。

陳奶媽 （一愣）怎么？

曾思懿 他，他?/div>